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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纫秋兰以为佩” ——鲁迅兰事兰诗评述
发布时间:2011-07-14 来源:市政协办浏览次数:字体:【

钱茂竹 


鲁迅的性格是内柔外刚,刚柔相济。他对敌人寸步不让,百折不挠,是革命硬骨头,民族英雄;对人民却是孺子牛,吃的是草,挤的是奶。这种集阳刚与阴柔于一身,爱与恨截然分明的人品,在对待兰花这一最富灵性的花卉上,表现得很突出。陈从周先生曾说过:“兰花有性格,叶纫而花香,有些像绍兴人,绍兴文风至盛,历史上出了那么多的文人、书画家,而脾气呢?却朴实坚韧,不大好对付,如兰花的叶子,使劲拉也拉不断。也可以说植物也能熏陶影响民性、民情了。”(陈从周《簾青集·说绍兴》)人品如兰,兰乡与名士之乡在这里得到了统一。


历史上,孔子爱兰咏兰,屈原写兰叹兰,周总理以兰联谊,而鲁迅则一生爱兰颂兰。鲁迅自小喜爱花卉,在三味书屋从学寿镜吾先生时,就阅读了《兰蕙同心录》、《南方草木状》、《释草小记》、《广群芳谱》、《花镜》等书籍,并用金川纸印着书本里的花样描绘,在手抄《花镜》时,还根据自己的实际体会,纠正书中某些错误。在诸多花卉中,鲁迅最爱的是兰花。


与大量的小说、杂文、散文相比,鲁迅作诗不多,但单写兰花包括兰事活动、以兰为主要寄情手段的诗却不少。周振甫主编的《鲁迅诗全编》有《送0·E·君携兰归国》一诗:


椒焚桂折佳人老,独托幽岩展素心。


当惜芳馨遗远者,故乡如醉有荆榛。


《鲁迅日记》1931年2月12日:“日本京华堂主人小原荣次郎君买兰将东归,为赋一绝句,书以赠之。”0·E·即日本小原荣次郎,他在东京开有店铺叫“京华堂”,专营中国古董和兰花,为此20年代时他到过中国东南各地,特别在绍兴、杭州、无锡等产兰区收购兰花。当时绍兴养兰高手、世称东南四大兰将之一的诸涨富正在上海等地养兰,小原访问了他,两人感情很深。1931年初,他又采购了不少春兰,打算返日,他与鲁迅是好友,平日往来甚密。但此时正值国民党当局残酷镇压进步作家之时,著名的左联五烈士正于此时被屠杀,且流言四起,直指鲁迅。鲁迅被迫避居他地,故对小原携兰回国感慨良多。采兰植兰是风雅情事,但在这暗无天日之时,鲁迅和故乡的人能悠闲欢乐得起来吗?“椒”、“桂”都是香花异草,此时都与“佳人”一起忧愁得“老”了,都被“焚”被“折”了。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,还有什么可以说呢?现在只有小原还在“幽岩”之中从事采兰贩兰活动,这是难得的。我拿什么送他呢?就是只有如兰一样的素心,兰一样的芳馨来赠别。诗的字面上是如此,但是诗的深意并不只在送友和斥敌上,而是借此表达自己深沉的内心世界。因为兰生于荆刺丛中,虽处深山冷谷,依然“独托幽岩展素心”。孔子曰:“芝兰生于深谷,不以无人而不芳;君子修道立德,不为困穷而改节。”(《孔子家语》)孔子周游列国,至陈蔡时,陈蔡派兵包围了孔子,“孔子不得行,绝粮七日,外无所通,藜羹不充,从者皆病,孔子愈慷慨弦歌不衰。”子路问孔子何以依然如此坚强?孔子说:“遇与不遇时也,贤不肖者才也。君子博学深谋而不遇时者众矣,何独丘哉?”孔子就这样以兰为喻表明自己“不为困穷而改节”的心迹。


兰生深谷之中,与众草为伍,盘根于幽岩,展枝在荆榛,但依然馨香不改,播芳不衰。这种不因无人而不芳的品格,在深山中依然独茂的品格,不正是当时鲁迅品格的写照吗?所以诗中多次写众花众草是有深意的,是鲁迅借景言志,托事寄怀的手段。


《鲁迅日记》1932年3月31日记载:“又为沈柯泉书一幅云”,这是又一首七绝:


文章如土欲何之,翘首东方惹梦思。


所恨芳林寥落甚,春兰秋菊不同时。


这是一首以兰为喻的抒情诗。当时文章无处发表,作家被杀,书店遭封,文稿如粪土。文坛寥落,书林寂寞,但是鲁迅相信春兰与秋菊总会应时而萌,顺天而长,不会因一时的抑杀而永远衰绝。诗写了残酷的现实,慨叹了文坛的不遇,又赞美兰菊的未来,表达了对美好事物的坚信。这是以兰品来勉励自己的咏兰诗作。


鲁迅的又一首兰诗在《日记》1933年11月27日:“为土屋文明氏书一笺”,云:


一枝清采妥湘灵,九畹贞风慰独醒。


无奈终输萧艾密,却成迁客播芳馨。


这是写给山本夫人的信和诗。山本夫人即山本初枝(1898-1966),笔名幽兰,为日本歌人,中国文学爱好者。1931年与鲁迅结识,是鲁迅又一位热爱中国兰花的朋友。在今《鲁迅书信》中有22封鲁迅给她的信,足见友情之深厚。此人写过不少赞美中国和不满日本军国主义的文章,鲁迅逝世后,又写了不少怀念鲁迅的短歌。是鲁迅的日本友人中,仅次于内山完造、增田涉这些挚友中的一位。这首是咏兰与咏屈原的诗。屈原以兰自勉,又以兰寄以希望,“余既滋兰之九畹兮,又树蕙以百亩。”但当时恶花腐草十分猖獗,因此兰蕙衰落了,桂菊折枝了,作者只好以“九畹”之“贞风”来安慰他。屈原是一个“众人皆醉而我独醒”的“独醒者”,既不随波逐流,更不同流合污,虽被流放,成为迁客,但依然伟岸挺立,且仍有“清采”、“芳馨”来陪伴他,来坚持他的意志,鼓励他不断走向胜利。所以这是首以兰花和屈原来自喻自励的言志诗。


鲁迅的采兰咏兰是与他自小生长在兰乡绍兴,受绍兴的兰花习俗影响分不开的,是与他出生于养兰世家、家族的兰馨兰香感染着他分不开的。耳濡目染,加之本身的高贵品性与兰相似相近,相映成辉,故成一位赏兰的高手,兰花的知音。1933年11月14日他给山本初枝的信中,谈到了他家祖上养兰情况:


养兰花是颇麻烦的事,我的曾祖栽培过许多兰花,还特地为此盖了三间房子。不过这些房子,全被我卖了,这委实是兰花的不幸。(《鲁迅书信集》下卷《致日本人士书信》)


鲁迅祖上确是一个养兰世家。周建人在《鲁迅故家的败落》一书中有以下记述:


“岑年公早已去世,走前除了好种兰花外,没有做过什么其他的事。”(《祖父点翰林的往事》)


“诚房的房屋在大堂前左右……是我和我们的楼房连着的,和一套曲尺形的兰花间(兰花间原是我曾祖父种兰花的,可能后来房子重新划归诚房了)。(《一个古老的家族》)”


“玉田以公在明堂的花架上放着的珠兰、建兰、茉莉,还有一些我们家所没有的花。”“玉田公公对花草很爱惜,对我说:‘你看看不要紧,就不要用手去摸呀!’所以我看总是反背了两只手,玉田公公也就放心了。”(同前)


周作人在《鲁迅的故乡》中有一段:


“东北方面各有房屋两间,作曲尺形,前面一个明堂,通称兰花间,大概是先代收藏兰花之处。”(《诚实的房客》)


可见鲁迅出生于一个养兰世家,兰花种植、兰姿品赏本是周家的家传,鲁迅生于斯、长于斯,当然熟悉于斯、酷爱于斯,这就是鲁迅喜爱兰花,擅长品赏兰花的家庭原因。


屈原在《离骚》中表达自己的志向云:“纷吾既有此内美兮,又重之以修能。扈江离与群芷兮,纫秋兰以为佩。”他又说:“朝饮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秋菊之落英。”“既替余以蕙襄兮,又申之以揽。”总要以兰(包括与之相近的蕙等)来包装自己,以为服饰,以为佩物。何以如此?目的是求得与内心的一致,并以此自励自勉。屈原以兰为象征物,是古代咏兰第一人。鲁迅也以兰明志抒怀,以兰来奋发自己,鞭策自己,从兰的身上吸取精神力量,在这一点上与屈原是一致的。当然鲁迅的志趣理想、感情世界,他的人格力量,又远远高于屈原,他不再是一个“独醒者”,而是一个率领大家冲锋陷阵的主将;不是只寄希望于“灵修”、“哲王”,而是寄希望于大众,于整个世族。因此,鲁迅与屈原两者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但是其精神实质、价值趋向是一致的。都是兰花的知音,都是兰花的歌咏者。鲁迅的爱兰、品兰,是兰花的意象发展到今天的一个时代高峰,是中国兰文化、绍兴兰文化至高至贵的瑰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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